我想到國中的時候,有天陳跑過來跟我說:欸,Linda已經不是處女了。
他的嘴巴貼在我的耳朵上,用氣聲說出那句話,吹得我的身體好癢。我不知道原來班上最近常常躲到廁所的原因就是這個,陳卻小心得像是只告訴我一樣。像所有男生在拉上拉鍊之前輕輕瑟縮一下,尿意退散,洗手出門,從野獸再次變回人類。你不覺得人說著秘密的時候,看起來就像在上廁所嗎?有些事情,就算大家都知道,還是只能很小聲說──因為人類盡量避免自己像動物。人類不知道,他們避免自己像動物的時候,最像動物。
然後現在,我住在一棟公寓的三樓。就是那種只用三夾板在同一層樓隔了五個房間的公寓,每個房間又都至少住了兩個人。可是電梯卻擺明了貼著標語「限乘8人 限重500公斤」。住在三樓的我們全部同時出門的話,我們就必須在電梯前結巴似的互讓。不過,這種事從來沒發生過。我從來沒有看過和我一起住在三樓的任何一個鄰居。
但我聽見過。
隔壁又傳來高跟鞋撞擊磁磚的聲音,扣哩叩哩,扣哩叩哩,我和ㄈ醒在床上。我說,是姊姊又下樓了嗎?現在是凌晨四點欸。ㄈ揉揉眼睛,轉過身來抱我,又繼續睡。
各種人類用來睡眠的時間,隔壁的房客總是會突然發出高跟鞋的聲音。接著關門,走路,電梯門開的抽搐聲。然後就再也聽不見了。這間公寓在林森北路酒店街上,入夜以後,小姐們穿著低胸小可愛站出來,拉住穿著西裝的男人的手。
在那種時間才穿著高跟鞋下班回家的,應該是她們其中一個吧?
於是,我和ㄈ叫那個我們從來沒看過的鄰居「姊姊」。
我們要睡了的時候,「姊姊」們才剛開始工作。那天比平常晚,我穿著面試後的襯衫回家,突然聽見背後有人大聲叫我。我回頭看見是一個領帶已經鬆開的中年男子摟著一個姊姊的腰,另一隻手還摸著姊姊的肚子。姊姊瞄了我一眼,立刻用歡欣鼓舞的語氣說「啊,那是住這邊的底迪啦,陳大哥你醉了齁──」
我怕,很快抽出鑰匙打開大門,走樓梯衝上三樓,想到國中那次的最後最後,陳像閒聊一樣把話說完:「哎呀,聽說Linda是跟網友出去的時候就做了欸,好可怕喔。」
我皺著眉,「為什麼可怕?」
陳訕笑了一下,「你不懂啦。」
我抱緊ㄈ,輕輕瑟縮著說,欸,我今天好像看到姊姊了欸。「你怎麼知道她是姊姊?」ㄈ閉上眼睛,一副小動物的模樣。她知道我住在這裡。我用氣聲回答。
男人在店裡也是這樣抱著姊姊的嗎?
姊姊是不是也在偷聽我和ㄈ說話?
扣哩叩哩。扣哩叩哩。姊姊在自己的房間裡的時候,是人類嗎?
老師和Linda談過之後,決定不告訴任何人。Linda的事,只有班上知道,然後我們畢了業。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。
一直到最近,我還是會想到那陣子,全班都變成野獸,差點把Linda吃掉的模樣。